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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讯息 鸣响雪松

第二册《俄罗斯的鸣响雪松》4、20-24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想法、为什么大家都深深地被吸引?为什么我也如此着迷?那里面有什么秘密?我一定要弄清楚,每一个环节我都要具体弄清楚,揭开里头的秘密和真实目的。为什么一个森林隐士的梦想会这么振奋人心?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有什么办法能解开这个谜题?

第二十章节.俄罗斯的鸣响雪松

我决定回去我租的套房。春天已轻抚着莫斯科。厨房只剩下半瓶葵花油和糖,需要补充食物,所以我决定把我冬天戴的貂皮帽卖掉。那是真皮,不是仿的,所以很贵。当然现在戴已经过时了,但至少能替我换来一点东西,我一边想着,一边走向莫斯科为数众多的其中一个市场。我来到卖水果和杂货的摊位,他们看了看帽子,没有急着要买的意思。就在我决定要降价的时候,迎面走来两个男人,他们拿起帽子翻来翻去,检视上面的毛皮。

「试戴一下,你去跟谁要个镜子。」其中一个对他的伙伴说,并建议我们到旁边等。

我们走到这排摊位尽头的一个小角落,等他朋友拿镜子过来。没多久,他却从我背后悄悄地出现,往我后脑送上一拳,我立刻眼冒金星,眼前一片模糊。我勉强靠着栏杆没有倒下,等我站稳,我的顾客早就不见了,帽子也是。只有两名妇女在一旁叹气表示同情:

「您还好吗?这些畜生。您坐一下吧,这儿有个箱子。」我靠着栏杆再站了一阵子,才慢慢地离开市场。天空下着春天的毛毛细雨,我在马路边停下来,好看清楚左右来车,准备过马路。我的头痛得嗡嗡作响。一台车在我打哈欠时近距离开过,溅起地上的泥水,弄得我整个裤子外套都是。正当我思考该怎么办,还没移动半步时,一台卡车又溅起相同的水花,这一次甚至溅得我满脸都是。我远离路边,移到摊位的遮棚下躲雨,想着接下来怎么做才好。

我这副模样,他们当然不会让我进地铁。距离我住的地方有三站,可以用走的,可是依我这副模样,警察会把我当成醉汉、流浪汉或可疑份子拦下来,还要在他们问话时辩解自己的清白。我又可以对他们说什么呢?我现在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个男人。

他慢慢地走着,手里拿着两箱空瓶子,看起来就是个经常出现在摊贩四周、酒不离身的流浪汉或酒鬼。我们四眼相对,他停下来,把瓶子放在柏油路上开始对我说话。

「你在那里看什么?这里是我的地盘,走开。」他用冷静但毫不退让的口气对我说。我一点也不想,也没力气回嘴或争辩,我说:

「我没有要抢你地盘。等我差不多可以走了,我马上就会离开。」

不过他继续跟我说话:

「要去哪?」

「不关你的事,我走就对了。」

「你走得到吗?」

「走得到,只要没人碍着我。别过来。」

「你这样子,站不了多久,也走不了多远。」

「干你什么事?」

「流落街头?」

「什么?」

「啊,新来的。好吧,就让你暂时在这歇一会儿。」他拿起箱子走开了。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又开始跟我说话:

「跟我来。」

「去哪里?」

「在我那儿待个三小时左右,或者待到早上,等你干了,你再上路。」

我跟在他后头,问他:

「你的房子离这里很远吗?」他头也不回地回答:

「我的房子,你就算走一辈子也走不到。我的房子不在这,不过有我的秘密基地。」

我们走到一栋大楼的地下室门口,他叫我在旁边把风,等到附近都没有居民了,便用一个像钥匙的东西把门给打开。

地下室比外头温暖。热水输送管线外面包的隔热层被刻意拆掉了——大概是某个流浪汉拆的——所以特别温暖。其中一个角落堆了一些破布,一丝光线从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上头。我们走向另一个较远的空旷角落。

他从手里那包东西拿出热水瓶,打开盖子含了一口水,像喷雾器一样朝四面八方喷水。他解释说:「这样灰尘才不会到处乱飞。」

接着他移开立在角落的一块木板,从墙壁夹层取出两片用大塑料膜包起来的夹板,和一些同样用塑料膜包起来的厚纸板,在地板上铺好两个自制床板。他从角落拿了一个空罐头,点燃里面的蜡烛。罐头盖是干净的,开到一半,微凹成一个半圆形,形成反光镜。这小小的设备照亮了夹板边缘,和夹板之间半米的空间,他就在这空间铺了一张报纸,随后从他那包东西里面,取出一块干酪、面包、两盒优格。〔优格,yogurt(酸奶)的音译。一般管凝胶状酸奶称优格,较有流动性的叫优酪乳,英文中都是一个东西——yogurt。〕他细心地切着干酪,说:

「还站着干嘛?坐啊,把外套脱下来放在管子上,干了以后就可以清理干净了。我有刷子。裤子就穿在身上让它干吧,别弄得太皱。」

他同时拿出两个封起来的一百公克伏特加杯,我们坐下来吃晚餐。整个地下室都是灰尘,他刚刚打理过的这个角落,却很干净舒适。

我们举杯敬酒时,他自我介绍:

「叫我伊万吧,这里不加父名。」

虽然地下室里满是灰尘,但他自制床板、把食物整齐铺在报纸上的熟练动作,在这个地下室的角落营造出干净舒适的氛围。

「你有什么比较软的东西可以垫吗?」吃过晚餐后我问。

「这里不能放布,布会脏掉然后开始发臭。那个角落的邻居……他们有两个人,有时候会出现,那里被他们那些布搞得又脏又恶心。」

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不知不觉,我开始跟他讲起遇到阿纳丝塔夏的事,讲起她的生活方式和特殊能力,讲起她的光线、她的梦想,和她渴望实现的理想。

他是第一个听我讲阿纳丝塔夏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聊阿纳丝塔夏的奇特之处,为什么要告诉他阿纳丝塔夏的梦想,还有我是如何承诺要帮助她的。我试图以纯净的立意组织企业家结社,结果我错了,我应该先写书。

「所以现在我要开始写书,并且想办法出版。阿纳丝塔夏说必须先有那本书。」

「你确定你写得出来,而且没有钱也能出版?」

「我连自己确不确定都不知道,总之我会朝那方向努力。」

「也就是说,有这样一个目标,而且你准备要达成这个目标?」

「没错。」

「然后你相信一定可以达成?」

「我必须试试看。」

「对……一本书……你需要很好的艺术家帮你设计封面,他必须用心设计,准确传递出这本书的思想和目的。没钱怎么请得起艺术家呢?」

「只好不请艺术家,也不特别设计封面了。」

「一定要好好做对这件事,搭配一个完全跟内容吻合的封面。要是我有图画纸和画笔、颜料就好了,可惜这些东西现在都很贵。」

「你是艺术家?职业艺术家?」

「我是一名军人,但我从小就爱画画。我参加过各种艺术性质的社团。后来,只要我一有零碎的时间,我都会拿来作画,画完了再送给朋友。」

「既然你无时无刻都想作画,怎么会让自己成为军人?」

「我的曾祖父是军官,我的祖父和父亲也是。我敬爱我的父亲,我感觉到、也知道他期望我成为什么,我尽力符合他的期望,并且升到了上校。」

「哪个单位?」

「主要是在苏联国安局(KGB),我从那退役的。」

「被裁还是被辞退?」

「我自己递的辞呈,我再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

「你知道吗,有这样一首歌,歌词是:“军官,军官,你的心脏是靶心。”」

「有人想谋杀你?想取你的性命?对你开枪复仇?」

「当军官常常中枪,但军官为了保护跟在后头的人,永远要往枪弹前进,不会去想自己的心脏被瞄准了,而且最致命的一击通常来自背后——完全命中、在无声无息中爆炸、直接对准心脏。」

「什么意思?」

「还记得重建前的日子吗……像是5月1日、11月7日〔分别为五一劳动节和十月革命纪念日,但在苏联解体后都一度停办盛大的游行活动。〕这样的国定假日,浩荡的队伍齐声大喊:“胜利”、“荣耀”、“万岁”……我和其他军官——不止是国安局的——都因自己身为这群人的护卫盾牌感到光荣。保护这些人,就是大多数军官生命的意义。

「后来重建、开放〔戈尔巴乔夫在1985年提出的改革开放政策,使人民获得更大程度的言论自由。〕,出现了其他口号。我们国安局军官,变成猪狗不如的畜生。我们成了刽子手,我们选错了保护的对象。曾在红色旗帜下列队游行的人群跳到别的旗帜下面,把我们列为罪人。

「我太太小我九岁,是个美丽的女人……我以前深爱着她……现在也是。她曾经以我为荣。我们有一个孩子,一个独生子。也是人家说的老来得子。他现在十七岁了,一开始也深深以为我为荣、尊敬我。

「这一切开始以后,我太太开始变得沉默,不愿意直视我,开始因我感到羞耻。我递了辞呈,找了一份工作,在商业银行当警卫,把国安局的制服永远藏起来。然而我太太和儿子始终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一直悬在半空中。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是没有办法回答的。他们从报纸和电视荧幕上看到了答案,显然我们这些军官除了享受夏屋和武力镇压,什么事也没做。」

「不过电视里上级军官的奢华夏屋都是真的,不是造假的图片。」

「没错,是真的,不是图片。许多人会指控这些夏屋的主人,然而这样的夏屋,跟指控者今天所拥有的比起来,不过是可怜又寒酸的鸡舍。你有豪华游轮,那可比将军的夏屋多得多,然而一个将军得先进军校、挖壕沟,再成为中尉、从一个军营搬到另一个军营。他就跟其他人一样,为了孩子,希望能拥有夏屋,拥有房子。谁又会想到有多少个夜晚,他得从夏屋温暖的被窝里跳出来,进入备战状态。

「过去的俄罗斯器重军官,给他们分配了大量土地,现在却认为一个夏屋附带一千五百平方公尺的地对一个将军来说太多了!」

「以前的生活跟现在不一样。」

「再也不一样了……但……矛头第一个指向军官。

「军官进入参议广场,为人民着想,后来却被处以绞刑,丢到西伯利亚的矿坑。没有人为他们挺身而出。

「为了沙皇,为了祖国,在战壕里奋力对抗德军。革命爱国主义者却在沙场后方准备好比铅弹更可怕的枪弹,瞄准他们的心脏,等着他们回家。“残忍的白军”——从战场返回、试图建立秩序的军官被冠上这样的称号。到处混乱崩坏,过去的价值——物质和精神的价值——被焚烧、践踏。对那些军官而言,是极为艰难的时期,于是他们走出去,穿好整洁的衬衣、套上制服,进行心理攻防战。心理攻防战是什么,你知道吗?」

「电影里看过,一种吓唬敌人的战术。电影《夏伯阳》(Chapaev)里面,机关枪扫射列队前进的白军,一些军官倒下后,队伍又重整成新的队形,向前进攻。」

「没错,倒下后继续前进。只不过,他们并没有进行攻击。」

「那为什么继续前进?」

「军事演练上,任何攻击都要以我方损失最低的前提下,掳获或歼灭敌人。进入枪林弹雨、占领对方壕沟,这些只有在你有意识或下意识为了达成别的目的,才有可能进行。」

「什么目的?」

「也许,以违逆军事法则、赔上自己性命的举动,要射击手停下来去思考,去理解,而非射杀这些列队前进的人。」

「那么,他们的死,不就类似耶稣基督被钉上十字架?」

「类似,但一般人多少都还记得耶稣基督,这些列队前进的军官及年纪尚轻的号角手,却被世人遗忘。也许他们穿着整洁衬衣、套着军官制服的灵魂,依然踏步迎向我们射出的子弹,向我们呼喊,要我们停止,仔细思考。」

「为何向我们呼喊?他们中弹时我们甚至还没出生。」

「我们当时还没出生。但是今天,子弹还在飞着。发射这些新子弹的,不是我们,还会有谁?」

「确实是。子弹到今天还在飞,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停下来?你为什么离开家里?」

「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种眼光。」

「哪种?」

「有天晚上我们在看电视。我太太在厨房,我儿子跟我在看电视。一个政论节目开始了,在谈国安局,夸大抹黑得很明显。我故意拿起报纸假装在看,表现出对这节目没兴趣的样子。我希望我儿子转台,他对政治话题没兴趣,只爱音乐。但他没转,我把报纸弄出声音,用眼角的余光看他——我看见他坐在椅子上紧抓着扶手,抓到手失去血色,整个人一动也不动——我知道他没有转台的意思。我把脸埋在报纸后面尽量忍耐,直到我再也忍不住,我把报纸揉成一团丢到旁边,跳起来大吼:“关掉!你关不关?”

「我儿子也跟着站起来,但他没有走向电视,而是不发一语盯着我。电视继续播……我儿子瞪着我。

「那天晚上我留下一张纸条,说:“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就永远离开他们了。」

「为什么永远?」

「因为……」

我们俩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当我试着把自己在夹板上弄的舒服点准备睡觉时,他又开口说话了。

「所以,阿纳丝塔夏说要带人穿越黑暗力量时光?“我会带人穿越,然后画下句号!」

「没错她这样说了,而且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她应该挑选出一支精锐部队,我愿意当她部队里的士兵。」

「什么部队?你没搞懂。她不可能使用暴力,她想用其他方式影响别人,她要用她的光线。」

「我有一种感觉,我认为,她能做到。很多人都会想被她的光线温暖,但只有少数人会了解,自己也必须动脑。阿纳丝塔夏需要我们的帮忙。她只有一个人,连一个小小分队也没有。她召唤你,请求你,你却窝在地下室,搞得跟流浪汉一样,好一个企业家啊!」

「你也一样,国安局长官,窝在这里呢。」

「好了,睡吧,下士。」

「你的营房有点儿冷呢。」

「难免的。把身体卷起来,保住体温。」

他爬起来,从夹层取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起来的东西,盖在我身上。昏暗的烛光中,他大衣上的三个星星肩饰在我脸庞发亮。盖上大衣身体变暖,我就这么睡着了。睡梦中,我听见在角落堆积破布的流浪汉们回来了,看我在这过夜,向上校勒索一瓶酒。他答应明天就给,但他们坚持现在给,还威胁他。上校移动了他的夹板小床,摆到我和这些流浪汉之间,说:「想动他,先跨过我的尸体。」然后躺在他的夹板上,把我和流浪汉们隔开。一切又归于平静。我觉得温暖又心安,直到上校摇我的肩膀我才醒来。

「起来了。起床。我们要离开这里。」

从雾雾的地下室窗户看出去,天空才刚开始出现些微光线。我从夹板坐起来,感到头痛欲裂,呼吸困难。

「还很早,天都还没亮呢。」

「再过一会儿就太迟了,他们混了粉末点燃棉花,老把戏了。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窒息昏死过去。」

他拿着一支铁撬之类的走向窗户,开始扳动窗架。那些流浪汉已经把门从外面反锁了。他把窗架挪开,打破玻璃,钻到窗台上。地下室的窗口正对着一个被栅门盖起来的水泥凹井。上校接着开始摇动栅门,想让它脱离固定住的地方,但没有成功。我靠着墙边,头还在晕。上校从窗户破掉的地方探头进来,向我下达指令:

「蹲低,底下烟雾比较少。尽量别动,吸气吸小口一点。」他用肩膀撞开栅门,将栅门推开后,把我拉了出来。我们坐在地下室窗外的水泥地上,静静地吸着莫斯科清晨破晓前的空气。晕眩感逐渐消退,开始有点冷了。我们俩各怀心事默默地坐着,然后我说:

「你的邻居不是很友善,难道这里归他们管?」

「这里每个人的事归自己管。那是他们的手段,把无家可归的人带来这里,跟他索讨过夜费,要是不给,就在杯子里掺东西,或是等他睡着用烟熏他,像对我们这样。那人身上要是还有东西,就一次搜刮,把想要的全部拿走。」

「身为一名国安局军官,你竟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你大可揍他们一顿,让这种事情消失。还是你只坐过办公室,像个公务员,整天处理文件,连擒拿术也不会?」

「我需要在办公室值勤,也需要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执勤。会擒拿术是一回事,用上它又是另一回事。面对敌人是一回事,面对一般人又是另一回事,我有可能拿捏不准而施力过当。」

「你当他们一般人?你在这里高谈阔论的时候,他们正在抢劫,随时都有可能杀人。」

「他们的确随时都有可能杀人,但靠武力是制止不了他们的。」

「我们差点就死了,你还在讲大道理。我们勉强逃过一劫,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们这样幸运。」

「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们这样幸运……」

「既然你明白,为何光讲大道理,不去行动?」

「我不能打人。我说了,我可能会拿捏不当。回你的基地吧,天已经亮了。」

我站起来和他握手告别。

走了几步后,他从背后叫我:

「等等!回来一下。」

我朝着坐在水泥地上、无家可归的上校走去。他头低低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叫我?」我问。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确定可以?」

「可以。离这不远,只有三个站,我走得到。」

「我是说,你可以达成你的目标吗?确定吗?写一本书并且出版?」

「我马上就要开始行动了,先写写看。」

「阿纳丝塔夏说你可以?」

「她是这样说的。」

「那你怎么没有马上写?」

「我认为另一件事比较重要。」

「意思是你没有能力确实执行命令?」

「阿纳丝塔夏没有命令我,而是请求我。」

「她请求你……也就是她的战略、策略都想好了,你却擅作主张,把事情搞复杂了。」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下给你的命令,最好认真听。来,拿去。」他递给我一个用小塑料袋包起来的东西。我一翻开,

看见塑料袋里装着一枚结婚金戒和十字架银链。

「人家会用半价跟你收购,就给他们半价吧,可能还够你走下去。找不到地方住的话,回来这里。我会应付他们……」

「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不可能收下!」

「别说了。你该走了,走吧。注意!向前——走!」

「我说了不能拿!」

我想把戒指和链子还给他,却对上他既是权威又是哀求的眼神。

「向后——转,向前——看!齐步——走!」他压低音量小声地说,声音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过一阵子,已经远在我后头的他,传来小声的一句:「一定要办到。」

回到住处以后,我想好好睡一觉或躺一下,却一直想到流落街头的上校。

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出门去找他,一路想着:「说不定他会愿意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没有什么是他适应不了的。他做人实际又干净利落,还会画画,说不定可以帮我画封面。而且我们两个一起,比较有办法赚些钱当房租,下个月我已经缴不出来了。」

等我走到我俩凌晨爬出来的地下室窗口附近,看见那里围了一群人——大楼住户、警车、救护车。

流落街头的上校眼睛闭着躺在地上,面带微笑,全身被湿土弄的脏兮兮的,没有生气的手握着一片红砖,一个破掉的木箱立在墙边。

法医在小本子上写东西,他站在另一个脸孔扭曲、穿着破烂的尸体旁边。

旁边大概是大楼住户的一小群人中,有个女士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遛狗时看到他——脸上挂着微笑的——站在箱子上,面对墙壁。然后他们,三个看起来像流浪汉的人,两男一女,朝他背后走过来。其中一个男的把箱子用力一拉,害他摔倒在地上。他们开始用脚一直踢他、骂他,我朝他们大喊一声,他们才没有继续打他。这个微笑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很勉强才站得起来。他叫他们走,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他们又开始破口大骂,准备扑向他。就在他们靠他很近的时候,他突然一出手,就直接用手掌侧边击中那个踢倒箱子的喉咙。他连先握拳晃动一下、瞄准位置的动作都没有,就打得那个人站不起来还一直咳嗽。我又对他们大叫,他们两个立刻跑掉。那个女的先跑,另一个男的跟在她后面。这个微笑的抓着胸口。要是他心脏被打出了问题,应该先坐下或躺下才是,可是他走去箱子那里。他脚步很慢地走过去,把箱子移到墙边,扶着墙后站上去。情况很不妙,谁都看得出来。他开始往下滑,手里拿着红砖还在继续画,一直画到倒地不起,最后他脸部朝上倒在墙边。我跑过去一看,他已经没了呼吸。他微笑着停止了呼吸。」

「他为什么要站在箱子上?」我问这名女士。

「对啊,为何他心脏已经不堪负荷还要站上去?」旁边也有人跟着问。

「他想继续画。那三个流浪汉偷偷从后面靠近他的时候,他正在画画。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没发现吧。我跟我的狗在外面散步很久了,他从头到尾都站在箱子上面画画,一次都没有回头。在那里,他的画,高一点的地方。」她指向建筑的砖墙。

房子的灰墙上有红砖勾勒的线条,一个圆圈代表太阳,中间是雪松枝,沿着太阳弧线的边缘,有一排歪斜的字。

我走近墙边一看,是「俄罗斯的鸣响雪松」。还有几道光线从太阳边缘射出来,一共只有三条,无家可归的上校来不及补上更多。两条短线之后是弯弯曲曲、一路画到墙底的第三条线,那里躺着无家可归的上校,他微笑着死去的身躯。

我看着他带着微笑、沾满泥巴的脸,想着:「也许在他生命最后的一刻,阿纳丝塔夏用光线碰触了他的灵魂,温暖了他。那多少让他感觉温暖了点,并且把他的灵魂带进永恒无限的光里面」。

我看着尸体被搬上车的过程。「我的」上校被漫不经心地扔上去,头部碰撞着车底。我看了很不忍心。我把外套脱下来,跑过去车子旁边,叫他们把我的外套垫在他的头下。其中一个医护人员骂了我,但另一个默默拿了外套,把它垫在上校斑白的头发下面。车子开走了,现场一片空荡,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站在那里,看着被朝阳照亮的图画和上面的题字,心中百感交集。做些什么,我一定要为他做些什么,这个国安局长官,在这里捐躯的俄罗斯军官!但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呢?最后,我决定:「我会把你的图放上我的封面,长官。我一定会写好的,虽然我还不确定要怎么写,但我一定会写的,而且不只一本。我要把你的图放在每一本的封面上,当成标志。我要在书里向所有俄罗斯人呼吁:

「俄罗斯人,不要拿你残酷无情的子弹、在无声无息中爆炸的子弹,对着我们自己的军官心脏发射!

「不要从背后射击任何白军、红军、蓝军、绿军、准尉或将军。从背后射击的子弹比任何铅弹还可怕。不要射我们自己的军官,俄罗斯人!!!」

第二十一章节.******

我飞快地写着。程序设计系的大学生,安东、阿尔乔姆、辽沙,三不五时会替我送来吃的。他们还不知道阿纳丝塔夏是谁,不过我告诉他们这本我必须写出来的书,可以解决我们组织结社的问题,他们马上开始把手稿打进电脑,这工作大部分是辽沙在做。他每隔三天就会拿印好的稿子过来,再拿新的章节回去。这样子持续了两个月。

有天辽沙带着打好的第一集最后一章、储存全文的磁盘片、两瓶啤酒、香肠跟其他吃的,还有一些钱,全部摆在厨房桌上。我惊讶地问他:

「辽沙你哪来这么多东西?」

他跟妈妈住在一起,过着拮据的生活,连坐地铁或买三明治的钱都常常不够。

「期末考开始了,弗拉狄米尔·尼古拉耶维奇,」辽沙回答:「我帮几个同学绘图,还帮一些太懒或是根本不会的人写程序。这些是我得到的酬劳。」

「期末考过得了吗?」

「没问题,我还剩下一科要考。两天后,我就要被征召入伍,去基涅什马受训一个月,幸好你已经把写完了。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可以交给阿尔乔姆,安东已经开始受训了。」

「辽沙啊,你一下要帮别人绘图,一下要帮别人写程序,每天还要打字,把《阿纳丝塔夏》印出来,怎么有办法准备考试?」

辽沙没有回答。我转过去把煎好的香肠送到桌上,辽沙已经把头和手埋在桌上那叠按照《阿纳丝塔夏》手稿打好的纸张里睡着了……

第二十二章节.揭开秘密

站在莫斯科小小一间套房的厨房里,桌上是冷掉的香肠,和辽沙睡在一份跟阿纳丝塔夏有关的书稿上,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想办法筹到资金,把船租回来,照我第一次遇见阿纳丝塔夏的路线航行。不过不是为了像以前那样,去谈生意。我会让船在白夜时期出航,好让大伙儿在最高级的船舱享受美好的假期,包括辽沙跟安东、阿尔乔姆,还有其他不顾一切混乱努力付出的人,他们为了成立合作社串连立意纯净的企业家,对自己的福利从不过问。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想法、为什么大家都深深地被吸引?为什么我也如此着迷?那里面有什么秘密?我一定要弄清楚,每一个环节我都要具体弄清楚,揭开里头的秘密和真实目的。为什么一个森林隐士的梦想会这么振奋人心?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有什么办法能解开这个谜题?

莫斯科《真理报》的记者卡佳·加洛维娜想从学生口中问出这个答案:「什么原因让你们想要行动?你们感兴趣的是哪个部分?」不过他们无法明确地回答,只说:「这件事值得我们去做。」可见他们也是照直觉行事。不过这份直觉里头,究竟包含了什么?

第二十三章节.******

第一本薄薄的、跟阿纳丝塔夏有关的书,由莫斯科十一号印刷厂自费印了两千本。这间印刷厂的厂长,葛鲁恰·弗拉基米罗维奇·根纳迪,为什么会愿意帮一个默默无名的作者印书?为什么不畏财务艰难,仍选用高品质的胶印纸,而不用白报纸?

首版是我自己在塔甘卡地铁站的出口附近卖的,之后开始有读者帮我。多勃雷宁站附近,每天有一位老太太在卖书,她向每个走过来的人详细介绍说,这是一本好书。为什么?后来也有读者开始在莫斯科近郊的度假中心卖书,他们自己做好宣传,在那里办读者分享会,让度假的游客报名参加。下两千本的印刷费,莫斯科出版商结算所的商务经理,尤里·安纳托利耶维奇·尼基京,突然决定先帮我出。他的行为真是古怪。

他开车过来告诉我:「我今天要跟儿子出国参加网球赛,傍晚的飞机,所以先来付钱。」

他付了再刷的钱。等到尼基京再过来拿书时,又跟我说:

「其实我们夏天很少卖书,我先拿几箱走,剩下的你自己卖,等有赚了再还。」

从我开始下笔的那一天起,直到现在,关于这本书,有太多的「为什么」了。这本书好像有自己的生命,不停地将人拉到面前,再透过每个人,成功打进我们的生活。我曾经把这相关的一切当成巧合,但,这些巧合,却组织成一连串有逻辑次序的巨大结构。现在的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纯属巧合,哪些是在这结构中,依循着次序、承先启后发生的事件。对我而言,已经很难区分开来。

第二十四章节.斐奥多力神父

我终于有机会去见斐奥多力神父了。我还在森林的时候,问过阿纳丝塔夏:「我们那里有谁跟你一样,拥有这些能力和知识,但是住的地方离我们近一点?」阿纳丝塔夏回答:

「全世界各个角落,都有人过着非技术治理式的生活,他们拥有的能力都不太一样。不过,你们那里有一个人,不管冬天、夏天,要过去找他都不难。他的精神力量很高。」

「你知道他住哪,我可以见到他、跟他说话吗?」

「可以。」

「他是什么人?」

「他是你的父亲,弗拉狄米尔。」

「啊?唉,阿纳丝塔夏啊,阿纳丝塔夏……我多想听到一些事实,好证明你说的都是对的,但得到的却是相反的结果。我父亲十八年前就过世了,葬在布良斯克州的某个小镇。」

阿纳丝塔夏坐在草地上,靠着树,抱着膝盖,默默地看着我,神情难过、遗憾。她把头低下去,靠在膝盖上,我想她可能是因为说错了我父亲的事而气馁,就安慰她说:

「阿纳丝塔夏啊,别难过了,你之所以说错,可能是因为,就像你说的,你只剩下一点点的力量。」(这段对话是在她为了救那一男一女、失去知觉之后开始的,那次事件在第

一集有提到。)

阿纳丝塔夏有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最后才又抬起头,看着我说:

「我的力量确实变小了,但还不至于小到令我犯错。」她接着开始讲起二十六年前的事。她巨细靡遗地描绘这件往事的所有细节,连里头最细微的情绪变化都精准地呈现。

真的可以从非常细微的脸部表情、姿势、眼神,察觉跟你说话的这个人正在想些什么。不过她怎么有办法像在看纪录片一样看到过去,对我来说仍是个谜。

阿纳丝塔夏自己也没办法用一般言语将这现象解释清楚。

她说:「莫斯科附近有座圣三一修道院,座落在赛吉耶夫镇上,厚实的古墙内,建有神学院、学院、几间教堂、修院。教堂都是对外开放的,任何人只要想来,都可以来,进入这座俄罗斯的圣地祈祷。即使曾经历教徒迫害的日子,神学院、学院、修院也不曾被破坏,里头仍奉行服待上帝的仪式。

「二十六年前,我出生的那一天,一个少年走进圣三一修道院的大门,他参观了博物馆,接着到了大教堂。一个高大、灰发的修道士在教堂里布道,位阶和个子都很高,他就是斐奥多力神父——圣三一修道院的院长。少年听完布道,

跟着离开的斐奥多力神父进入了宝库。教堂里的侍奉人员并没有阻止这名少年。他跟上斐奥多力神父,向他谈起布道的内容。斐奥多力神父和他交谈了很久。少年曾经受洗过,但没有足够的信仰,不曾进行斋戒,不曾领受圣餐,不固定上教堂,但是那一天,斐奥多力神父,展开了和少年之间的友谊。

「少年开始经常出现在修道院,斐奥多力神父会跟他讲话,给他看一般教区居民不会有机会看到的圣物。这名修道士,送了一些书给少年,但全被少年弄丢了。这名修道士,挂了一条十字架在少年的脖子上,也被少年弄丢了。这名修道士,再给少年第二条链子,很特别的一条——十字架打开像一个精美的小匣子——还是被他弄丢了。这名修道士,还带少年到食堂,让他跟修道士们同桌,而且每一次,都会塞一点钱给他,从没责备过他,并总是期待他的到来。

「就这样持续了一年。少年每个礼拜都会出现在修道院,可是有一天他离开了,一个礼拜之后,没有再回来。修道士在等他回来。然后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少年始终没有回来。修道士在等他回来。现在,二十五年过去了,修道士等了二十五年,弗拉狄米尔,二十五年,你的灵魂父亲——俄罗斯伟大的修道士——斐奥多力神父,一直在等你。」

「我当时去的地方离修道院很远,我去了西伯利亚。但我有时候还是会想起斐奥多力神父。」我回答说,好像是在跟自己,还是跟谁辩解。

「可是你连一封信都没有写给他。」阿纳丝塔夏点出。

「我想见他。」

「你要跟他说什么呢?告诉他你怎么赚钱、怎么跟人坠入爱河、怎么挥霍你的生命?告诉他你有多少次在鬼门关前走过,又侥幸地逃过一劫?他只要注视着你,就可以看到这一切。他不断祈求赦免你的罪,他的祷告救了你好几次。他仍然坚信不疑,就跟二十五年前一样。他对你有不同的期望。」

「那是什么,阿纳丝塔夏?斐奥多力神父知道些什么?他在期望什么?」

「这部分我还不是很清楚,那是他的直觉。弗拉狄米尔,告诉我,你还记得你们之间的对话吗?还记得在宝库里看到什么吗?」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印象都很模糊。我只记得几个片段。」

「试着回忆一下,我帮你。」

「斐奥多力神父每次跟我在修道院里讲话的地方都不一样。我记得有几次是在地下室,或半地下室的房间。我记得饭厅、长桌,修道士在长桌吃晚餐,我跟他们一起。那是某个斋戒期,只有斋戒时能吃的食物,但我喜欢。」

「你在修道院曾经感觉到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有次吃完晚餐,我经过修院的走廊,走到修道院的中庭,准备步出大门。大门已经关闭,不对教区居民开放,整个中庭都没有人。镇上的吵杂声都被又高又厚的墙挡在外面,高耸的教堂包围着我,四周一片寂静。我停了下来,好像有庄严的乐声扬起。我得离开了,负责值班的修道士已经站在大门旁边,准备让我出去,再把门闩带上。但我还是站在那里,听那个音乐,过了一会儿我才慢慢走向大门。」

「后来都没有再听见那样的音乐吗?没有过同样的感受?」

「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要再听到那个音乐,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感受?」

「有,可是没办法。我下次去的时候还刻意站在同样的位置,可惜……」

「再回想一些其他的事情吧,弗拉狄米尔。」

「你一直质问我,你都可以把我二十六年前经历过的事情讲得那么清楚了,不如你来告诉我,我那时有些什么感受。」

「不可能的。斐奥多力神父没有特别安排什么计划,他直觉地怀抱着希望。他在你身上下了很大的工夫,对你做了很有意义的事,但是只有他自己清楚。我也只是直觉知道:他想得非常深远,在这上面下了很多工夫,很多很多的工夫。

但是,他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完全无法在短时间内产生信仰的你身上,仍是个谜。他的信念为什么不会因你二十五年的放浪生活而瓦解,也是个谜。为什么你得到了这么多,却什么也没做?为什么?我不懂。宇宙里没有什么能消失得不留痕迹。请你再想想看,至少再回想几个跟你这位父亲有过的片段和对话吧。」

「我记得在神学院或宗教学院的一个大厅,还是宝库,也有可能是修院地下室的某个房间。有一个修道士帮斐奥多力神父开了门,然后自己留在门外。我和斐奥多力神父一起走了进去,墙上有几幅画,架子里摆了一些东西……」

「有东西让你发出赞叹,而且两次。那是什么?」

「发出赞叹?喔,当然,那真的很让我惊艳,我很赞叹……」

「那是什么?」

「一副画。黑白的,看起来是用铅笔画的,是一个非常写实的人像。」

「那幅画为什么让你这么惊讶?」

「这我不记得了。」

「回想一下,弗拉狄米尔,拜托你再仔细回想一下。我帮你。一个小小的房间,你跟斐奥多力神父站在一幅画前面,你比他还稍微往前一点。斐奥多力神父对你说:“靠这幅画近一点,弗拉狄米尔。”你往前站了一步,又再一步……」

「我想起来了!阿纳丝塔夏!」

「是什么?」

「这幅画像是一笔完成的。只用了一条像是在波动的螺旋线。感觉画它的人拿了铅笔,或其他画画的工具,从纸的正中间开始不间断的画着螺旋,有时稍微按压让线条变粗,有时只轻触纸面让线条变得很细,但从没让这条线中断过。

螺旋线条最后在纸的边缘结束,变成一幅惊人的人像。」

画像《一即成全》

「这幅画应该展示出来,让所有人看到。也许有人可以把里面的讯息解读出来。透过一条波动的螺旋线画出来的人像,一定有什么可以向世人显示。」

「用什么方法显示?」

「我还不晓得。比方说,把点跟线当成字母或音符那样。我只是这样猜,说不定是其中一种,也说不定是别种方式。你回去的时候,请他们把画公开展示出来,或是拿去别的地方展览,一定有人可以解读这条螺旋线。」

「谁会听我的?」

「他们会听你的。不过那天,你还有个非常特别的体验。那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不知道是同样的房间,还是连出去的另外一个空间……对了,那是一个很小的空间,有一张雕刻得很精美的木椅放在高台上,可能是有扶手的,看起来像宝座。斐奥多力神父跟我就站在那张椅子前面。斐奥多力神父说,没有人摸过它。」

「你却摸了它,还坐在上面。」

「是斐奥多力神父自己要我这么做的。」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也没有。我坐在上面,看着斐奥多力神父,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而已。」

「拜托你想起来,弗拉狄米尔,回想你内在的感受,你内在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嗯,没什么特别……你知道,不过就是一些思想很快在我脑海飞过,就像快转的卡带,声音挤成一团,不知道在说什么。」

「你有试过吗?……弗拉狄米尔啊,你有没有想过把那卷卡带停下来,用正常的速度播放,好听清楚里头在讲什么?」

「用什么办法?」

「思考生命的本质。」

「没试过。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斐奥多力神父对你说的话,你每句都听得懂吗?有没有哪句你可以一字不漏地回想起来,就算听起来跟前后都没有关联?」

「可以,但我真的想不起来他前后在讲什么。」

「他怎么说?」

「“……你会让他们看见……”」

一直坐在树下的阿纳丝塔夏突然站起来,脸在发光。她把手跟脸贴在树干上。

「是呀!当然了!」阿纳丝塔夏大叫,拍手开心地说:

「你真是伟大!俄罗斯的修道士!弗拉狄米尔呀,关于斐奥多力神父,有一点我现在可以很肯定:他指出了一个重点,让一般的真理开示、讲道方式显得可笑。」

「我们讲的话都跟什么真理开示没关系。我们讲的都是一些很普通的、日常生活的事情。」

「是呀!当然了!很普通的事情!斐奥多力神父聊的都是你生活周遭的事。他给你看一些圣物,带着敬意看待这些圣物,而不是做一些浮夸、卑躬屈膝的崇拜。他的位阶高,却简单朴实,最重要的是,他相当深思熟虑,也许特别是你在的时候。他一句教条也没有,让那些涌进俄罗斯、满口教条、使人偏离重点的传道者跟他相比,难道不显得可笑?他让教条远离你,成功到让你把我看成一个天真幼稚的隐士。我是谁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使你不会跟最重要的东西失去联结。」

「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每个人内在都有的东西。」

「可是要是一个人根本没听过什么西方的圣人、东方的圣人、印度和西藏的圣人,他要怎么知道这些圣人传授的道理?」

「就在每个人的里面,弗拉狄米尔,所有重要的信息,从一开始就在人里面了。那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手啊、脚啊、心脏、头发那样。世上所有被传授的真理、所有发现,都是取自这道泉源。伟大的造物者就像所有父母一样,想给孩子全部,因此祂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给了每一个人祂的全部。就算将任何后天人工制造出来——成千上万的书、最先进最高科技的电脑,全部合起来,也容纳不下一个人内在资讯的一部分,唯一需要知道的是怎么去应用。」

「那怎么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所发现?怎么不是每个人都能创立一套可以传授的教义?」

「有些人从广大完整的真理中取出了一小粒米,不停地赞叹它、将它捧在掌心,认为这是只赋予他一人的恩赐,认为它就是一切真理的基础。他不停地对他人宣扬这个部分,强迫他人接受这就是核心且唯一的真理,但这么一来,他就关闭了他自己内在的完整资讯。能显示出内在真理智能的,不是口头宣扬,而是生活方式。」

「那么,最了解真理的人通常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

「但是了解真理必须提高觉察力和思想的纯洁度。」

「真是不可思议!太神奇了!」阿纳丝塔夏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读了我的心?」

「没什么好神奇的,就是对一个人保持高度的关注而已。你不管讲什么,最后都会讲到思想的纯洁度和觉察力。」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阿纳丝塔夏继续笑着说同样的话:「你读了我的心,这真是太神奇了!」

听到她这样开怀大笑,我也忍不住跟着大笑。我接着问她:

「你觉得怎么样,阿纳丝塔夏,如果我去见我的灵魂父亲——斐奥多力神父,他会愿意见我吗?他还会跟我说话吗?会不会不高兴见到我?」

「他当然会愿意见你,而且很高兴再看到你!你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愿意见你。不过要是你已经从你收到的讯息中体会出什么,并用来做了一点事情,他会更高兴。你会明白很多事情的,弗拉狄米尔,把快转的卡带停下来。」

「我的灵魂父亲还在同一个修道院吗?圣三一修道院?」

「你的灵魂父亲,俄罗斯伟大的长者,现在住在一个森林里的小修道院,就在圣三一修道院的附近。小修道院的院规比大修道院严格,你的灵魂父亲是这间小修道院的院长。这间小修道院在一个森林里面,一个异常美丽的地方。那里只有几栋小小的建筑,附有隐修房。这间森林里的小修道院,还有一座用木头盖的小教堂,没有上色,圆顶也没有镀金,但是非常、非常地漂亮,非常舒适干净,有两个暖炉。那里不买、也不卖蜡烛,不像一般教堂。那里什么也不买,什么也不卖,跟一般教堂很不一样。那里没有被任何人、任何东西污染,教区的居民也不能进入。斐奥多力神父现在正在那座教堂祈祷,祈求能为你和所有人的灵魂带来救赎。他正在为那些遗忘父母的孩子祷告,在为那些被孩子遗忘的父母祷告。去找他,向他鞠躬,请他饶恕你的罪,他的精神力量非常的大,也请代我向斐奥多力神父深深一鞠躬。」

「好,阿纳丝塔夏……我会的……你知道,我应该先试着完成你要求我做的事情。」

***

我来到莫斯科近郊这个从前叫做札格尔斯克的赛吉耶夫小镇,像二十七年前那样,穿越大门,直接朝修院走去。以前只要自我介绍,很容易就能见到斐奥多力神父,但是现在,值班的修道士回答我说这里的院长已经不是斐奥多力神父,斐奥多力神父住在修道院外的森林里,那里就不是教区居民可以进去的地方。我告诉这位修道士,斐奥多力神父认识我,跟我很熟,为了证明这点,我把斐奥多力神父在修道院里给我看过的圣物讲给他听。

他告诉我森林中小修道院的位置。当教堂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心里莫名地激动。教堂异常的美丽,跟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不远处有几间修士的木房,连着几条小径通到教堂这里。

斐奥多力神父跟我在这座森林教堂的木门廊上碰面,我脑袋一片空白……虽然我记得阿纳丝塔夏说的话:「见到你父亲时不要害羞,也别太惊讶。」心里还是战战兢兢的。斐奥多力神父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但是他看起来没有比二十七年前还要老。我们坐在森林教堂的门廊上,一句话都没说。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感觉他什么都知道了,说出来一点意义也没有。好像我们上次碰面是在昨天,而不是二十七年前。

我准备了我那本关于阿纳丝塔夏的书要给斐奥多力神父,但我还没有拿出来。我拿给各种神职人员看过,有的人看了几眼后说他不看这种书,有的人问起里面的内容,听我简单介绍过后说阿纳丝塔夏是异教徒。我不想让斐奥多力神父不高兴,也不想听到他否定她。每次只要有人用不好的话批评阿纳丝塔夏,我都会有一种抗拒的感觉。有一次甚至在救世主新修道院,跟那里的神父吵起来,因为他指着两名穿着黑色衣服、包着黑色头巾的妇女说:

「这才是敬畏上帝的女人该有的样子。」我回说:

「阿纳丝塔夏活得这么快乐、这么享受她的生命,也许这才是上帝希望看到的样子。看着生气蓬勃的人,比看着死气沉沉的人舒服多了。」

越想越激动,我把书掏出来拿给斐奥多力神父。他平静地接过去放在手掌上,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仿佛经由双手感觉到什么,说:

「你希望我读?」还没等我回答,又说:「好,你就留给我吧。」

过了两天,上午的时候,我又去拜访斐奥多力神父。我们坐在森林里一张很小的长椅上,离斐奥多力神父的隐修房很近。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他说话的风格虽然没变,就跟二十七年前一样,但有个地方怪怪的,直叫我坐立难安—

—斐奥多力神父为什么看起来比二十七年前还要年轻?他突然打破沉思,对我说:

「弗拉狄米尔,你的那位斐奥多力神父已经死了。」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我问他:

「那您是什么人?」

「我是斐奥多力神父。」他看着我说,脸上隐约看得出一抹轻微的笑意。我继续问他:

「告诉我,他的坟墓在哪?」

「在旧的墓园里。」

「我想亲眼看看,要怎么过去?」他没有回答墓园的事,只说:

「有空就过来看我。」奇怪的事又接着发生。

「午饭时间到了,」斐奥多力神父说:「来吧,吃点东西。」我在一个小食堂的餐桌前坐下,桌上有一锅罗宋汤、搭

配薯泥的鱼、炖水果茶。他舀了一碗罗宋汤给我,我开始吃,而斐奥多力神父自己没有吃,只是坐在桌边。

我吃马铃薯吃得津津有味,令我想起……这滋味就跟二十七年前我在修道院饭厅吃到的一样,这滋味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下我真的搞不清楚了,我觉得脑袋胀胀的。现在坐我旁边的不是从前那位斐奥多力神父,但他的言行举止却又跟二十七年前的斐奥多力神父一摸一样。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有一次我们在修道院的某间房间,斐奥多力神父提议说要一起拍张照,我说好,他就叫了一个拿着照相机的修道士进来帮我们拍照。我决定用这点来厘清一下现在的情况。我知道,通常修道士是不喜欢拍照的。所以现在,我要问斐奥多力神父愿不愿意让我用我的彩色相机,替他跟森林里的小教堂拍张照片。如果他拒绝了,就表示他不是我的那个斐奥多力神父。于是我提议:

「让我跟您拍张照吧。」

斐奥多力神父没有拒绝,我们拍了照。我还拍了美丽的小教堂。洗出来的效果很好,虽然我用的只是普通相机。

斐奥多力神父的教堂

我要离开的时候,斐奥多力神父送了我一本袖珍圣经,那不像一般圣经是用旧的诗句写成的,而是用现代的散文,很像在读一般的书。他对我解释:

「如果你在书里引用圣经内容,应该要注明出自哪个章节。」

我请求他接见一些想和阿纳丝塔夏见面的人、跟这些人谈话,让这些人不需要大老远跑到西伯利亚泰加林,但他的回答是:

「我自己还有许多事情不清楚,暂时就你一个人来吧,有空的时候。」

斐奥多力神父拒绝了这件事令我感到失望,不过我没有继续坚持。跟他交谈过各种话题的我,心中有一个结论:俄罗斯修道院里有些长者的智能和他们平易近人的说话方式,远在许多传道者之上,不论是本国或外来的信仰。

然而,为什么你们选择沉默呢,充满智慧的俄罗斯长者!?这是出于你们自己的智慧,还是黑暗力量在迫使你们做出如此的选择?你们到教堂服务时——却不用一般人了解的语言〔俄罗斯东正教的神职人员在礼拜仪式中仍使用古教会斯拉夫语。〕。也因如此,信徒成群结队,甚至花钱听别的传道士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传道。可能也正因如此,有大批俄罗斯人出国朝访其他国家的圣地,忘记自己的。我每次跟斐奥多力神父讲完话心情都很好,自从遇见阿纳丝塔夏以来,为了理解她说的话,我已经听过无数的传教士讲道,斐奥多力神父说的话比他们任何一位都还要简单明了。我希望其他人也能有这种好的经验。但是充满智慧的俄罗斯长者,你们何时才愿意开口说话呢?